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惊讶到如此地步，如果说之前幽幽子所讲的故事已经足够让我入迷到失神的话，现在听到她亲自将其否定的我肯定是露出了比那更夸张万倍的表情。
【你是说……这一切，其实全都是旁人所看到的，‘假象’？】
【对，正是如此。】
亡灵小姐说着似乎很不符合她平日形象地，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因为’真相’总有各种不能外传的理由，完全抹消世间的流传又不现实，最好的办法当然莫过于编造一个掩饰掉了关键的‘大家都能接受的版本’了，不是么？】
【…………】
【而这个故事的关键，我想你也猜得到，就是那棵西行樱树。】
【……呜呀！】
忘了盖上盖子的锅里，沸腾的汤汁飞溅起来烫醒了我，这才手忙脚乱地把炉里的火势闷小，控制在适合煲汤的程度。亡灵小姐则没有继续说下去，继续下巴抵在手背上望着这边。
（到底是……？）
在慢慢搅荡着汤水的同时，我的脑中一直努力理解着所知的内容。
传说中嗜血的妖树，事实上并不曾引人死亡……
然而另一个同等重要的部分却并不在幽幽子坦白的“谎言”范畴之内：拜访过西行樱的人不久就都自杀辞世，至少绝大部分是如此。我还说不出个中缘由，但意识深处确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自从半幻觉地目睹了那巨大扇面上的画以来，我就一直有这种感觉。
【不得不说的确是个便利又容易让人信服的说法呢，把人的死统统归结于树的妖化。】
幽幽子的话很有些自言自语的味道，不过我听到的还有被努力掩饰着的不满。【但那些人并没有被妖怪所害，也不曾被怨灵诅咒……换言之，最后选择了去死的其实是他们自己。】
之后我就只有听着的份了，因为带着恐怖微笑表情的幽幽子，就像刚才被刺激了的我一样把想到的东西一股脑全吐了出来。
【区区一棵树怎么会引人去死？树木乃天地所生，气土所化，甘霖所养，彻彻底底的自然之物，此等日月之精华甚至都不可能生出恶气，又怎会有夺人性命之意？即使生长得再久，积蓄得再多，也只会往纯粹的自然存在这唯一的方向不断精进罢了。……不过说回来，也的确恰恰因为这一点才引发了这么多事，最后还成了替罪羊来着呢……】
她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正因为这样才引起了一切……】我下意识想接着问“到底怎么回事”，喉咙却像被什么塞住似的。没错，就是那种所知之事太过难以置信而瞠目结舌的感觉，虽然我的表意识中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
【逐渐向’纯粹’精进的东西，会吸引与自己相似的存在，也就是同等乃至更高级的‘纯粹’。】
【……所以？】
【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本质而言说是因为‘不纯粹’‘杂乱’才如此多姿多彩也不为过。这当然是无可辩驳的好事，但也正因如此身处大量的‘杂质’’非纯粹’中的存在，比如我们，便很难再去察觉和理解更高级的‘纯粹’——因为会被吸引，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会被我们所认知的，也都是和我们自己一样的‘非纯粹’。想象一下如果你没读过书不认识字，那你肯定既看不懂也不会去找高深的学术书籍去看吧，但若你本身便学识渊博那就会反过来了。】
【……】
【而经历了漫长岁月的西行樱树，它便是这么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只不过它所吸引，所部分体现的，是达到了‘世界的本基’那种程度的‘纯粹’，换言之便是‘究级的真相’……‘Ultimate Truth’，或者用外面世界的通行语言来说。】
【…‘生者必灭之理’…啊！】
我捂住了嘴，但在那之前舌头已经擅自动了起来把话说出。对扇面上那画面的仅仅一瞥，竟然便已在我的意识深处灌注了如此重要的内容。【就是那样，西行樱这个高等级的‘纯粹’，它所体现的究级真相，便是你所说的‘生者必灭之理’那一部分。】
生者必亡，万物终逝。
新旧轮回，循环交替，这本是世界赖以运行的基础，“究级真理”的重要部分。……然而即便从一开始便明白这意味深厚又浅显易懂的道理，即使心里清楚知道一切终将逝去，人毕竟不是铁石心肠的机器，依然会下意识拒绝直面这些场景的到来，将恐惧压在心底。
就算是我也不愿去想象。
现在用心经营的小店，总有一天会腐朽崩塌。
现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好友，总有一天会阴阳两隔，只有哪边先走的区别。
我可以预见，但我从不愿去这么做。至今一路走来的记忆，终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忘却；不管怎样精进料理的手艺，动作都会因为体态衰老而越来越迟钝；即便有谁把这一切记下来成了书流传后世，那本书也总会有陈旧、腐蛀、被丢弃、化作泥土的一天。到了那时将无人还知道这里曾经立过一座小木屋，曾发生过这样那样的事……一下子就让我面对这许多的话，我——
【正因为这是太过‘纯粹’了的真理，并不如西行樱般‘纯粹’的平常人，根本就承受不起被展现的东西。】
等级有别的知识会引起疑惑，而等级差了太多的知识则会变成毒药，烧灼人的脑，侵蚀人的心。
绝望。
“生者必灭之理”向所有被展示的人意识中散播名为绝望的毒素。真相带来绝望，究级的真相带来究级的绝望。承受不住绝望的人们相继选择了提前迎来这结局，以免自己的余生活在对它们的恐惧之下……正如幽幽子所言，“死”并非是由西行樱强加给他们的暗示，而是那些人自己做出的选择。
终于有一天，树下又多了一具自杀的尸体，那是西行法师的女儿。然而将她与他的父亲一起埋葬在树下的人们却不知道，她其实也和她的父亲一样，并非西行樱树的直接受害者。
杀死了她的，是来自诸多自杀者们的罪恶感。
因为自己的父亲的遗愿，因为自己家族而起的诅咒已经害死了那么多人。她没有去经历西行樱的试练，她甚至连面对罪孽的胆量都没有。在无人知道的夜晚，她为了逃避这越来越重永无止尽的负罪感挥刀刺向了自己胸膛。
这之后的事便无人再晓得缘由了，明了的只有结果。不再开花向世人展示自然之理的西行樱被整个移到了少女的亡灵所在的冥界白玉楼，成为为人所知冥界一大名景，也作为不为人所知的，刻着少女生前懦弱与恐惧的纪念碑永存于世。
然而身为亡灵的少女，甚至连忏悔的权利都已经失去。
她不再保有生前的记忆，对于别人告诉她的有关自己身份与功绩的谎话，她懵懂地听了便相信，而对不知何时从不再开花的樱树转移至己身的“生者必灭之理”，她也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随意地使用，就像这样丝毫不知忧愁为何地悠闲过了漫长的岁月，甚至后来还干出了“想让西行樱再次开放”这样的傻事。
【这便是我用来和你交换的第二个故事……名为‘真相’的故事。】
幽幽子说着，用筷子拨弄着面前碗里的鳝鱼段。加进了比之前都丰富的配料又用大火烧开文火慢熬了的清炖鳝鱼完成版正往整个店内散布不可思议的诱人鲜香，她用与之前几乎判若两人的优雅动作小心夹起一段，放入口中，眯着眼沉默地细细品味，而我则只能瞪大了眼呆望着她。
我惊讶于传说的真相，但我更意外的是她的从容，仿佛在讲着完全另一个人的故事。……这样啊，既然她还在称其为“故事”，也就意味着她并不否定其中依然掺杂了些许谎话的可能性。【那么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幽幽子小姐，你所讲的这第二个故事就是一切的真相？】我故意这么问道。
【啊啦，刚刚是谁说是真是假怎么样都好，自己只要故事有趣就行了来着？】
【因为这回的鳝鱼料理已经不是试作品了呀，只用之前那种程度的故事可不够换了哦？】
【真不愧是生意人呢，呼呼……好吧，那么作为补偿，就把这第二个故事里，你没注意到的精彩一点告诉你好了。】
幽幽子说着夹起了第二段鳝鱼，她眯细了的目光和店里满溢的炖鳝鱼香气一起，在我身边游荡。【由‘传言’和‘真相’串到了一起的这整个故事，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注意到尚未明白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没明白的地方……？）
西行妖传说的里表两面，都已经被我用两碗鳝鱼换到了，就连富士见大小姐之死被美化的理由我都已经理解了大半。剩下的恐怕就只有嗜血西行妖名称的由来，它所揭示的“真理”，以及故事最初时——
【……拜访了西行樱树，并且留下遗愿的西行法师。】
【猜对了，就是那个。据说西行法师是因为敬仰樱树之美才许下愿望的……那也就意味着，他见到西行樱的时候，树上的樱花正在怒放。】
【那也就意味着——】
【他也同样接受了‘生者必灭之理’的考验，但是却活了下来，继续云游高歌直至寿终正寝。】
不，不是只有西行法师一个人，幽幽子虽然承认了“西行樱导致了拜访者们自杀”，但却从来用的是“大部分”这个词。另一些极少数同样经历了洗礼的人，他们和西行法师一样继续坚持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每个人都有自己各种各样的开始，以及经历的过去，这些全都记在我们心里。而西行樱则告诉我们，甚至连最后的结局都早已全部定好了。】
【…………】
【但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就算明知自己走向的是这么个结局，也要昂首挺胸继续走下去。他们说，虽然开头和结尾乃至一大部分过程都已经知道了，但还留下了一块空档在那没填呢，以前的事情早就定下了所以怎么样都好，因为相比之下还是抓住不知道会怎么样的将来部分要有趣得多呀。】
【不纠结于过去和结局，而是放眼以后的事吗……】
【是啊。……真是跟傻瓜一样呢，尽说些漂亮的话，明明早就知道没用。】
幽幽子捂嘴呵呵笑着，我从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听到鄙夷的意思。【而在这些人身上，自从他们通过了究级真理的考验开始，就会有比常人更浓的死气缠绕。】
【死气……啊，哎哎哎！？】
这个话题似乎有些耳熟，不过我更关心其颠覆常识的部分。【更浓的死气？……那些人们不应该是战胜了恐惧才对吗？为什么‘死气’反而——】
【那么你更愿意相信哪一边的说法？是‘死气昭示着攸关性命的厄运’这种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还是可以探查乃至操纵‘死’的我将要告诉你的‘真相’？】
【我——】
被她反问得一时语塞，不过幽幽子看上去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确实，如果真的只是一般人的话，是在身外找不到多少甚至根本没有‘死气’的。】她叹口气，【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操纵他引导他‘死’，因为属于他的那些‘死气’一直都潜藏在他的身体各部，等待时机降临。但如若是经历过西行妖考验还活了下来的那些人，即便是现在的我恐怕也拿他们毫无办法吧。】
她说着似乎十分不甘地苦笑了一下，我从没料想过这个总是大条着神经无忧无虑，非常偶尔地才会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的亡灵居然也会作出这样的神情。
【‘死气’统统被从身体里驱逐出去，欲入欲离皆不能地环绕于身边……对一个腿不再会因为惧死而脱力，身不再会因为惧死而僵硬，脑不再会因惧死而一片空白，最重要的心不再会被这必然要死的结局所缚的人，仅仅拥有着早已被他所克服所理解之物的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
【所以我才很好奇，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从未接触过西行樱树，甚至连它的传说都没有听闻过，居然也会被如此的‘死气’所缠绕。】
微光从门外透进来，在长谈之中不知不觉间黎明已至。幽幽子也注意到了，转过身去望向外面。【我想是你的话，应该已经不需要那样的考验了吧。……虽然一夜下来都是我在讲故事，但实际上你讲出来的故事会更精彩百倍也说不定呢。】
【……为什么这么说。】
【撒，为什么呢。】
她报以微笑，继续用那把绒扇遮住半脸。现在我已经不会用之前那样的眼光看待她了。
【我准备好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而你又不肯讲你的故事……那其中缘由，自然只有你自己知晓咯。】
【那为什么选了我？特意挑时候跑这来，究竟是——】
【因为你在收集故事，而我正好知道些有趣的故事；我想吃美味的料理，所以来拿故事交换你的料理啊，就这么简单。……时候也差不多了呢，再不快点回去又被妖梦说可不好。】幽幽子说着把筷子横放在碗上，双手合十：【老板娘的手艺真的很厉害，能尝到如此美味的龙肉料理，如果还活着的话真的会让人觉得‘此生无憾’呢。】
【……请等一下！容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幸而幽幽子的速度并不如文那般快，我尚来得及在她出门走远前叫住她。
店外清晨的凉爽空气扑面而来，逐渐苏醒的幻想乡大地，第一缕日出已从山间探头，透过幽幽子背对我的身影若隐若现地照在我身上。……也对，人家本来就是亡灵来着呐。我努力定住心神深呼吸了一口。
【——那位取回了生前记忆的亡灵少女，为何还要做出‘让西行樱重新开放’这种事？】
这么问道。接下来是预料之中的沉默，只不过这沉默预料之外地短。
【那个的话，就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她头也不回，向旁伸出握着绒扇的手。
【等你做出更加美味的料理，再来和我交换吧。】
扇面“啪”一下展开，下一刻她的身影已经化作无数粉蝶飞向天际，留下我一人呆立。
（无论如何都摸不透究竟是深是浅的冥界大小姐啊……嗯？）
回到店里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碗里的炖鳝鱼还剩下不少。明明之前都一直不顾形象地贪食来着，偏偏对这仅此一碗的完成版口下留情算什么意思……我学着幽幽子的样子，夹起一段细细咀嚼。
（‘龙肉’……）
也许是太久没尝过东西的缘故，舌尖上只感觉百味杂陈。
—— Chapter 3 西行寺家的空腹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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